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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诞/兰日/长崎光格年纪事

至我将永远爱着的人,生日快乐。


00.


他们的尸体终将于永不枯涸的海水腐蚀下融为一体。


01.


远处就是长崎港了。


在海上航行数百天,所见的蓝天与汪洋一个颜色,单调得令人呕吐。当海平面逐渐朦胧起一层盎然的淡粉,水手们开始喧闹起来,要进港了,快收帆!春日的樱町总使人心旌摇曳。


终于可以离开这该死的船了。我不免得心情愉快。下了船,踏在陆地上脚步都是虚的,也许我天生就不适合搞海上生意,和那家伙不一样。


尼德兰呢?我的目光四处搜寻,终于看到了他,站在港口和日本人清算货物。日本人得仰着头才能与他交流,这小子15岁,就已经这么高了。我不免得在心里嘚瑟,身材高大是我们家优良基因。但是尼德兰日本话讲得还不是很好,沟通起来难免有点磕磕绊绊,看到那日本人有点不耐烦了,我才过去帮忙。


繁琐的事情太多,我直接把活扔给伙计们干。我对尼德兰说带他去个好地方,他也就是点点头跟着我后面走。


这个老气横生的少年是我的侄子。我们家是阿姆斯特丹著名的商家,以去日本做生意挣大钱出名。我们有一艘自己大商船,联合着一些商人小团体,沿着非洲印度爪哇一路交易,最后到达日本。


可惜上一任当家,也就是尼德兰的父亲,我的弟弟,因天花英年早逝。祖传的产业就这么突然落到了当时才14岁的尼德兰手里。一个明明都不懂就晓得和镇子里的男孩鬼混打群架——有一次还被别人用刀子弄得脸上挂了花——的少年,就这么措手不及地被扔向了成年人的世界。我还记得他爸死前每天晚上抓着我的手,被病魔折磨得放下尊严的中年人,抓着我的手不停喃喃着要我一定要帮他的儿子,一定不能让家道衰败。


现在看来他在天堂倒是大可放心。少年成熟起来就是一夜的事,你就眨了眨眼,他就突然开窍懂事了。父亲葬礼刚办完,尼德兰就在我辅助下开始管理起经商的事儿。


但孩子就是孩子。我不时回头看看后面的少年,好奇心与这个年龄应有的求知欲促使着他四处张望,第一次到日本,第一次见到大街上全是黄皮肤黑色的场景,第一次看到尼德兰没有的美丽的樱花。


02.


我们遇到了一个马车夫,他谄媚地下车,看清楚了我们的脸。长崎人已经谙熟与我们这些外国人打交道的门路了,他自信地说:“老爷们这是去丸山玩吧?上车呗,就收三目钱。不贵不贵,我这马跑得快。你们有钱老爷比我清楚,那地方可得赶早去。”这亲切的长崎口音令我又爱又恨,平日里我就这么上车了,但这次后面还跟了一个实习期的新商人,我就有这个义务教教他与长崎人讨价还价的方法了。


这些人,看到是荷兰人或者中国人就以为自己商机到了。奈何最近会日语的荷兰人和中国人越来越多,骗钱也就愈加困难。最后我们以两目钱的价格到了丸山。


丸山这个地方吧,人们用眼神比划比划,你就知道是个什么地方了。碰到的日本人都说去了京都的花街柳巷才叫做去过极乐世界,但我每次来也就在长崎歇歇脚,卸货买货换货装货,待个五六天就走,哪有闲工夫去什么京都什么江户。由于只有这里的妓院是官方认可的,荷兰中国朝鲜来的商人想要解放天性都会来这,使丸山专业的对外服务越来越周到。听说丸山很多家妓院都会区分出专门为中国人服务的妓女,但我也没有去了解过。


我来这并不是为了玩妓女的,虽然性质其实是一样的。


凭着记忆,我领着尼德兰一路往这条花街的中心走去。尼德兰看着周围的店,应该早就猜出来我要带他去的好地方是指什么了——聪明如他,可能在听到那位马车夫油腻的说话腔调时就猜到了。但他脸不红心不跳,我也没有什么负罪感。十五岁了,他家乡十五岁伙伴有的都结婚了,是时候彻底跨进成年人的大门了,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


终于看到了藤屋,大门前心情急切的男人难耐不住般走进去,满意的男人笑着出来。毕竟我是他叔叔,不能毫不负责地把他拖进一趟浑水。我便直接对尼德兰说,藤屋旁边的那个墨香屋是一家口碑很好的妓院,老板看着你是年轻的荷兰人就绝对不会把丑女给你。我嘛……这里你也许不会喜欢呀。


他像是没听懂我话中话,说没事,就与我一起进了藤屋。在外面招呼的老板娘见了我先是一愣,然后眉开眼笑地扭着腰走过来:“您终于到了。刚巧花之助现在闲着,您就去二楼最西面房去等他?”我说除了他还要叫几位,我带了新客人来,说着指了指尼德兰。老板娘笑得嘴角更开了。


03.


尼德兰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那几位长得漂亮的歌舞伎。他们轻巧的步子与如黄啼鸟般婉转的腔调只能使他皱眉,也许在他看来只是怪腔怪调罢了。也不能让一个刚接触的人就能欣赏——好吧,我到现在也欣赏不来。我只是喜欢那台上的一个人罢了,管他唱什么我都愿意听。


我说:“你知道歌舞伎吗?”


他摇头,然后又反问:“就是像这样唱歌跳舞的人?”


“差不多是了。日本和荷兰不一样,文化不一样,对待性也不一样。歌舞伎很多都是男人,你以后要是看见了流动的歌舞伎剧团,里面也大都是男人。一般就是唱唱歌,跳跳舞……但是这家店的歌舞伎们稍微多了点服务。”我朝他怪笑,“你懂吧。毕竟周围都是妓院,都是男人游乐的地方嘛……”


他一脸我懂了,点点头。


台上的四位演员表演完了,下来侍奉我们。我只搂着花之助,让其他的人去与尼德兰搭话。我是在十二年前第一次与花之助相遇,那时他才十六岁的样子,我也就只有二十七岁。是1780年,父亲还健在,我与弟弟一起跟随父亲学做生意。带我们去逛窑子的也是父亲,还说回去了之后不要告诉母亲。


当时藤屋旁边的不是墨香屋,而是一个叫千林堂的妓院。父亲与弟弟在那里获得的快乐可比我多,我有自己的小秘密。我说这家店的姑娘我不喜欢,急忙逃出来。想着去哪里避难,被隔壁的歌声吸引了过去,几个歌舞伎在大厅里表演,而我一眼看中了花之助。虽然演的是女角,但那张清秀而又棱角分明的脸不难看出是男子,而且我对歌舞伎这种职业有所了解。随后我去向老板娘打听他的名字。


从荷兰到日本来回一趟要三年左右的时间,而船每停到日本,我便火急火燎地赶往藤屋去见他,直到离开。如今花之助也不再年轻,不适合接待客人,但为了我他一直在藤屋指导新的歌舞伎。


没多久,两位年轻演员慢慢挪坐到我身边。我埋怨地看着尼德兰。他确实是个无聊透顶的人,别人找他搭话,他也就用“嗯”“哦”这样无法接下话的词来回应别人。不感心趣的话,现在也可以去附近逛一逛哦?哪怕这么问他了,他也只是说没有关系。有关系啊!打扰到我的约会了!我这么想,也没说出口,只好把他晾在一边。


令我惊讶的是尼德兰身边还有一个人。他静静地跪坐在尼德兰旁边,庄重地为尼德兰点酒。这点酒的手法纯熟且优雅,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定是练了千万遍才能做到——那双手,那双看见了就使人移不开眼的手,只有一点点露出在长袖外,白皙而细长,在关节处与指尖透着水粉色,这是不经意间的色情意味。


我目光上移,去看这双手的主人。我发现尼德兰也在看他。他垂着长睫毛沉溺在自己点酒的动作中,纸糊的格子窗把光投进来,投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睫毛的阴影。他的瞳孔藏在这阴影间,比眉眼还深邃。圆润充满色欲的嘴唇……


我吞了吞口水,这个孩子,比我当年见到花之助还要令我惊艳。这个举动当然令我怀里的人不满,他戳了戳我的肚皮。我笑嘻嘻地捧起他的脸说我都这个年龄了没这个色胆,顺便问了问那个美少年的名字。


“他叫本田菊。”花之助说,“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卖给了歌舞伎剧团,被老板娘看中了买回来了。是个表演的好苗子。最近才开始接客,长得好看所以客人多。但是他应该是比较害羞吧,客人反应他很冷淡,做那种事时不主动……最近经常被老板娘说教呢。”


“哈哈哈,还小嘛,很快就会习惯的。”这样的故事我可听多了。


本田菊点酒结束,端着酒递到尼德兰面前。那小子许是看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说了声谢谢大口豪饮。我摇了摇头,这动作粗俗得与本田菊成反比啊。


本田菊就这么一直陪在尼德兰旁边,不远但也不近,对于他这种行业来说是不允许的。但是花之助说本田菊之前的剧团一直驻扎奈良,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荷兰人,也许是金发碧眼让他感到害怕了。这么想想我又觉得本田菊很可爱。他安静地,为尼德兰温酒或倒茶,用三弦琴弹着悲伤的曲子,两个人都没有说几句话。


直到夜幕降临,老板娘为我们准备了食物。我对尼德兰说今晚我就睡这里了,你要不要……我颇有深意地指向本田菊。他却摇摇头,说自己可以找一家旅店住下。


“你明天早上来找我。”


“嗯。”晚饭后他就走了。


花之助调笑说他还小,我说小个屁他就是在装,明明一直偷偷地看本田菊。


04.


在我印象里的日本总有樱花。我们来回的时间掐得很准,所以每次到达日本几乎都是一个季节。


有时赶上樱花全盛,有时淋着樱雨离开。


清晨花之助叫醒我,告诉我今天是长崎赏花的日子。


等尼德兰来找我,我也告诉了他。日本的节日与荷兰大相径庭,却都很有意思。


对了,我还包下了本田菊,让他同我们一起去赏樱。


在街上没走多久,却感到人群越来越拥挤,摩肩接踵。按理来说是不会这么拥挤的。花之助张着嘴冲我说什么,我实在没听清。他又踮起脚对着我的耳朵喊,赏樱活动常常伴随着第一批商船的到来,丸山的各大妓院或旅店会让人在街上表演,连离丸山很远的小商铺都会过来摆摊子,会吸引很多中国商人来看。


果然是这样,就在正前方不远,可以看到一些小姑娘女扮男装表演着能乐,路愈发拥挤。我刚想回头提醒尼德兰不要走散了,却发现没有了本田菊的影子。


我还没开口,尼德兰就说:“我去找他。”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被人海挤走了。


所以我说昨天他是装的,现在显得那么焦急,他分明喜欢那个美丽的少年。天啊,太傻了,本田菊在丸山走丢了需要你一个人生地不熟的荷兰人去找吗?


我真是被鲁莽的年轻人气傻了,现在他才是走丢的那个。没有办法,我与花之助只好继续顺着人流向前行,打算等到人群稍微散开了再去找他,毕竟他的金发与高大的身材不易混杂于人群里。


最后我们在一颗青冈栎下休息。


树下还有一个老人,身前铺着白绫子,放着各种各样的玩意儿。五颜六色的手鞠球,玻璃风铃,挂着各式各样护身符的驱邪弓,都是些少年少女喜爱的东西,我看着没兴趣。


前方突然有人喊着,说是大师亲自举办的净琉璃快开始了,我便拉着花之助去看。本是无意,却碰巧找着了尼德兰。他就站在观众席的最前方,高大的身材无论何时都显眼。更令我高兴的是他手里拿着绘有樱鲷的团扇,而今早我看见拿着团扇的那位主人,本田菊,就靠在他的侧手边。


他们的手低垂着被人群遮掩,但我想一定是为了不再被人群分开而紧握在一起。


花之助让我猜是谁找着了谁。


我说应该是两个人碰巧遇到了对方而已。


05.


回程前一晚上,我与伙计在船上清点货物。尼德兰没有在船上,当然,他告诉我他去哪了。我只叮嘱了一句别弄得太累,明早我们出发。


我的侄子在我的循循善诱下于十六岁之前破除童贞,也算是我无聊人生中一大战绩。


尼德兰第二天回到船舱时脚步小心翼翼,还是把我吵醒了。我爬起来,撑着腰笑得意味深长。他仅把我当傻子一样无视了。


这个死小孩,得了便宜连乖都不卖,他去藤屋找本田菊的钱可都是我付的。虽说他才是我老板了。


不久后船启了。很快我们的船又置身于东南西北都是一望无际的海洋之中。我在甲板上找到尼德兰,他低着头,手里把玩着一把驱邪弓。我好像在樱花祭上见过。


“菊送你的?”


他点点头。


与恋人分别是很悲伤的,更何况遇上了喜欢的人就狂想着可以天长地久永永远远的少年。我在他身边躺下。


“叔,”他突然问我,“花之助是你放弃家业的原因吗?”


我几乎是立刻回答:“不是。我说把家业传给你父亲是遇见花之助之前。我早就知道我不能爱上女子,也就不能生儿育女。我不想让你爷爷奶奶失望,就主动放弃了。事实证明你父亲做的的确比我好多了。”


他若有所思。


06.


家乡的人都盼望着尼德兰回来。


等他一到家,他的母亲就拉着他去谈论婚姻这样的人生大事。已经离在船上度过了尼德兰的十六岁生日过了大半年,而等到他的十八岁生日,尼德兰仍然会在船上。我那焦急的弟妹趁我们不在时就把镇上的合适姑娘都物色了一遍,什么医生的女儿老师的女儿舞蹈家的女儿,她希望尼德兰都能在这短暂的几天与姑娘们简单的会面。


但是尼德兰残忍地拒绝了他的母亲。


他说他的人生将永远与大海绑在一起,如果他结了婚,对不起妻子也对不起未来可能会有的孩子。


例如他,他出生后的半年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但是尼德兰的母亲没有妥协,直到我们即将再次出发的前夜,两个还在争执。我则抱着看戏般的心理听着两个人争吵。


尼德兰说得大义凛然,其实都不是他真正的理由。他的心不在荷兰,不在大海,而是在一个遥远东方国度的某个港口某个人的怀里,对此他可盲目一切。


07.


再一次踏上日本的土地,樱花的生命已经到了她们最动人的时刻。长崎港的波涛卷着樱瓣迎接着我们这艘来自远方的商船。


快要十八岁的尼德兰已经比我还要高了,他英俊且身姿挺拔,拥有着所有优秀航海商人都具备的处变不惊与对孤独的海洋的忍耐——这点我自叹不如。


他仍是下船后先于日本人清点货物,这回他的日语要熟练得多。


他比我还要按捺不住,这点我看的出来。他一个人在船上时可以很耐心,但踏上岸之后,他焦躁起来。他与那个日本人交谈时都是紧皱着眉。


再怎么成熟,年轻人也是在压抑着自己原本在船上发泄不了的欲望,他渴望去见他。所以人都是这样,所有在船上漂泊了一年多的船员们都是这样,这也就是丸山于我们这些外国商人的意义所在。


再看到本田菊——上帝我发誓——没有比两个处于最好的年纪相爱的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更令人心醉。多年后无数个夜晚我时常梦见这个画面,永远是无尽泪水盈眶。


他们毫不害臊地在我和花之助面前拥吻,完全忘却了三年前的青涩。论起恩爱,我们年长者还是不及年轻人。


我们偶尔一起行动。那确是我中年时期最快乐的时光,我真希望当我回想起他们,永远都是那样的画面——是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看净琉璃,是在樱町的街边两个人共吃一条烤鲷鱼时以为我们没有看见的偷吻,是夜晚入睡前本田菊用三弦琴轻轻地弹唱的恋歌。


大多数时候他们更愿意避开所有人,奔跑在长崎的各个角落。他们用奔跑的,因为在一起的时间沙漏是数得清的。累了的夜晚就钻进同一个被窝,身体紧紧贴合着,做着所有爱人愿意做的事。


临走前尼德兰送了本田菊礼物。是两件衣物,一件春天穿的棉袄,一件是浅蓝色山道纹的宽袖和服,是夏天穿的布料。送衣服是我提的建议,也是我与尼德兰一去去买的。本来只是想买那件春服,但是他仅是目光瞥到了那件夏服,他说,这一定很适合菊。


“但你只在春天来呀。”本田菊将脸埋在尼德兰怀胸前,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也许未来某一天我会在夏天抵达。”他说,“到时候你会穿着这件和服来见我,对吗?”


“嗯。”


打断恋人的情话是很可耻的行为,但我不得不提醒尼德兰我们的船等不急了。


08.


我是个胆小鬼。


不然当我独自一个人坐在这看起来随时可以被轻易一个小浪掀翻的木船上时,当我用手捧起那透明得令人作呕的海水时,我干嘛不跳下去。就因为我他妈的就是个胆小鬼。


最该死的人却没有死。


我整个人躺在木船上。


看到的是天空。天空是蓝的水也是蓝的,我似人间唯一的幽灵般不知是躺在天空中还是海面上。


就在几个小时前,就在北海,就快踏上阿姆斯特丹港了。我们的商船遇上了海盗船。


破破烂烂又耀武扬威般的红白十字旗帜,被法律保护的不讲道德的强盗,直接开炮炸坏了我们的主控室,靠近我们后搭梯冲上我们的商船。以前听别的船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们也有一些武器,但该死的,我们的枪炮根本就比不上那些英国佬。


能够反抗的人差不多都死了。强盗们已经开始笑着数着我们的商品。尼德兰把我带到逃生船边,我甩了他一巴掌让他和我一起走。


“伙计们为了我的船死了。”


“这他妈又不是你的错!你还有你的家人!”


“我不能走,我是船长,船上还有我们的人。”


“求求你尼德兰求求你,”我就差跪下了,“家族不能没有你和我一起走。”


“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你了,叔叔。帮我给母亲道歉……还有菊。”


“下次去日本,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帮我把菊从藤屋赎出来好吗……”


“给他钱。让他去京都生活,他说他其实很喜欢京都……”


“谢谢你,叔叔。我爱你,叔叔。”


说着他把我坐的船向大海一推,这个逞英雄的、不知好歹的、我的可恶的侄子,把所有痛苦都留给我,自己走向了海盗。


我的身体机能一定是坏掉了,不然为何我想哭却觉得眼角干涸呢?


09.


我在海上漂浮着,被荷兰渔民给发现了。我又被他人给拯救过来。


这么想着,我本来应该是去死的。


但我不得不活下去,我还有一事,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去做的。


10.


当我一个人坐在藤屋的房间里,当我知道下一刻花之助就可能带着本田菊出现在我面前,当我想象本田菊那对明媚的眸子会变得黯淡无光,绝望而失去色彩时,我怕了。


而本田菊坐在我面前时,我说起了谎。


我说尼德兰的母亲强制要求他与一个医生的女儿结婚,他留在了荷兰。他只是,为了家庭……我编不下去,我看着本田菊隐忍着不流泪的眼睛我便编不下去。


当我以为他忍不住要哭了,他却笑了。


“太好了。我还以为他是遇上麻烦了,海啸,或者是疾病。”


“真的太好了,我每天都在神明面前为他祈祷。他很好,这就可以了……”他用袖子捂住自己的脸。


我拿出钱来,说是尼德兰给他的,他终于可以去京都了。


本田菊没有反应,我把钱塞给了花之助,甚至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我落荒而逃。


11.


我睡在回荷兰的小商船里。


我像一个精神病人一样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有时我大汗淋漓地从梦魇中惊醒,冲到甲板上破口大骂那些死去的人,你们已经死了,饶过我吧,别再出现在我的梦里了;但更多时候我会沉浸与痛苦之中,一直清醒到清晨,身体发凉。


那天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六年前的某一天。


某一天,本田菊和尼德兰与我们走散了。到处都是人。我与花之助闻人声,去看净琉璃,发现本田菊也在看。梦里尼德兰,还在人海里寻找本田菊。


然后我就彻底醒了。


我要求舵手往回开,把船开回日本。有些商人不同意,说会耽误生意。我说船是我的我想往哪开就往哪开,耽误的钱都由我贴。


12.


本来我们的船已经开了一个多月,回去花了一样的时间。到达日本时已经夏天。


夏天的长崎,是没见过的长崎。


我可没心思去欣赏那些与春季不同的花花草草,我火急火燎地赶往丸山,却被藤屋的老板娘告知,花之助和本田菊的契约早已到期。他们两人于今天春末搬出了丸山,现在在樱町经营一家估衣店。得知了地址之后我又往回赶,甚至没有去多想为什么本田菊没有搬去他心心念的京都。


我踏进那家小小的估衣店,店铺名还没有写上,里面尽是旧布料的霉味。本田菊看见我很吃惊,又急忙要为我倒茶。我只是走上前去拥抱他。


我说,对不起,我说谎了。


尼德兰没有回到家乡结婚,他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乡了。他为了从海盗手里保护自己的船员,死在了海上。


本来应该是我的,死去的本来应该是我。但他让我逃走了,他交代了我一些事情……


他爱你,菊。直至死去的那一刻,他仍然爱你,菊。我欺骗了你,原谅我。


本田菊哭了,没有像上次那样忍耐,他毫无顾虑地哭了出来。那声音悲伤如同从冥界的忘川里撕扯出来,泪水沾湿了我胸前的衣服。


我也哭了。我却很高兴,我终于能够哭出来了。父亲死时我没有哭,弟弟死时我没有哭,尼德兰死时我也没有哭。我只当做年纪大了泪腺也老坏了,原来并不是这样。我终于从囹圄中解放出来了。


13.


本田菊送我离开时,穿上了那件浅蓝色山道纹的和服,裸足穿着泡桐木屐。这件衣服如同尼德兰所想的一样,很适合本田菊。


船渐渐驶离海岸,他向我不停挥手,我也挥手与他告别。


我在向前走,他也在向前走。


他是以怎样的表情走向大海的拥抱呢,晚年的我时常回忆。但当时的我却能出神地看着他,看着海水淹没他的脚踝,他的小腿,他的小腹……


他笑着向前走,陆风从他身后吹向海洋,他如同初次见面一样,美如新开的樱花。脆弱令人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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